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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小编给各位分享屈原是哪国人的知识,文中也会对其通过屈原:一个值得仰望的文化高度和国学知识:对屈原的仰望与理解(3)等多篇文章进行知识讲解,如果文章内容对您有帮助,别忘了关注本站,现在进入正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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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屈原:一个值得仰望的文化高度
历数古今中华先贤,列在前几位的,当有屈原。更有人认为,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纪念价值的爱国精神缔造者,第一个真正具有忠肝义胆、满腹才情,敢于以身殉国、以身殉道、以身殉志的爱国主义战士。
作者:刘汉俊
来源: 光明日报 2013年06月14日
又逢端午,遥祭屈原。一个人与一个节日、一种民俗关系如此之紧密,中国历史上唯此一人。
屈原,一位让世代中华儿女年年记起的先祖,一个让历代文人仕子朝诵夜吟的巨擘,是我们这个民族灿烂精神篇章中的一个厚重的标题。
拂去历史的云烟,掸落鏖战的尘埃,一尊伟岸的独行者身影从遥远的两千多年前渐行渐近。屈原,是中华民族的一根铁骨。
历数古今中华先贤,列在前几位的,当有屈原。更有人认为,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纪念价值的爱国精神缔造者,第一个真正具有忠肝义胆、满腹才情,敢于以身殉国、以身殉道、以身殉志的爱国主义战士。
《离骚》之后无《离骚》
感谢司马迁,从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,从亘古不息的汨罗江中,打捞起这位中国古代伟大的政治家、思想家、外交家、文学家,他在《史记》中用了1200多字让后世记住了那个不屈的脊梁。
屈原是战国后期楚国人,籍贯湖北秭归,生于公元前340年左右,卒于公元前278年。年轻时的屈原担任过楚怀王的左徒,伴随左右,深得器重,参与和执掌楚国 许多重要军政外交事务,起草宪令,修正法度,展示了高超非凡的治国理政才干。这一意气风发、豪情满怀的时期,确立了他事业的高度。
屈原人生的另一个高度是他的文学成就。他创作的《离骚》《天问》《九歌》《九章》《招魂》,耸立起中国文学风光雄奇的巅峰。《离骚》被公认为中国古代文学史 上篇幅最长、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政治抒情诗;《天问》以奇特的诘问形式、异常神奇丰富的想象力,一连向上苍提出170多个问题,涉及天文、地理、文学、 哲学等许多领域,既敬天尊神法道,又借天问道、借古喻今,叩问现实,质疑巫术的盛行,充满科学求索精神;在祭歌基础上提炼而成的《九歌》,结构精巧,斑斓 绚丽,美轮美奂,塑造了或优美妖娆或庄重典雅的云中君、湘君、湘夫人诸神形象,成为传世经典之作。《离骚》之后没有《离骚》,《天问》之后《天问》不再, 《九歌》之后难寻《九歌》,屈原之后的中国文化人都聚集在这座高山之下,刨挖文学的泉眼和思想的深井。
钢筋铁骨的屈原精神
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溯寻中国文化的源头,都不能不端视屈原的身影,触摸“屈原精神”的钢筋铁骨。
一是国家至上。屈原志存高远,心系国家,襄理朝政,竭力勤勉。他主张对内变法图强、对外联齐抗秦,一度使楚国富足强盛,实力雄厚,威震诸侯。他“明于治乱, 娴于辞令”,“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”,对内对外都是一把好手。但他并非总是春风得意,他遭遇到了一个强劲的来自外部却深潜楚宫的政治对手。秦相张仪是中国 历史上着名的谋略家和纵横家,诡计多端、老谋深算、胆略过人。他一生有两件最得意的政绩,一是几度破坏楚齐联盟,为秦国成就霸业扫清了前障;二是成功地离 间了楚怀王与屈原的关系,使楚国驱逐忠良,丧失清醒,丢掉了雄起的基础和机遇,最终为秦所灭。这两件事合而为一,那就是张仪打败了屈原。张仪十分清楚屈原 是楚国唯一使他感到威胁的对手,他收买靳尚,设诡郑袖,蒙骗楚王,谗害屈原,可谓用心良苦,心机算尽。屈原清醒地认识到楚国真正的敌手是强秦,“横则秦 帝,纵则楚王”,不是楚吃秦,就是为秦所吃。但屈原贵在心系国家,失在忽视了小人的力量。两人较量的最终结果是,正不敌邪,屈原惨败。从一定意义上说,楚 秦之战实质上是屈张之争,屈死而楚灭,张狂而秦胜。尽管如此,屈原至死也没有放弃对国家的责任和对使命的担当。历史的篇章总是飞扬着流畅与滞涩的墨迹,正 邪不分、忠奸难辨的故事时常发生,让人嗟叹,但车轮总能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地往前走。中国“大一统”的思想并非始于秦始皇,春秋战国诸侯之间的征战其实都是 统一战争,是诸多帝国梦的灰飞烟灭与推倒重来。屈原的政治见识使他看到了战争的性质,知道战争的赢输决定着国家的存亡,而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,因此他 的忧虑远比一般人要深沉、痛彻得多。国之将亡,已无暇计较个人恩怨了,为了维护国家利益,他不惜牺牲个人前途直至自己的生命。一切幻灭之后,他拼将生命全 部能量的最后一跃,也是以身许国。这种为国尽忠的信念,构成屈原精神的主体,渐渐凝成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核心。
二是忠君忧民。屈原身居庙堂而心忧天下,身居荒野却顾盼庙堂。他对楚怀王曾有深厚感情,一度几乎寄予了他所有的政治理想和事业追求;而又怒其不争、怨其不 察、恨其不用、哀其不幸,悲叹昏聩之君误国、蛊惑之佞亡国,可谓爱恨交织。即使屡遭离间、屡受陷害而被疏远、流放,他仍然一步三回头,期盼君王的幡然醒悟 和召回。在“楚才晋用”的时代,屈原有足够的理由选择离开,像春秋时期的孔子一样周游列国,一边寻找明君,开辟自己的政治试验田,一边传大道,宣扬自己的 政治和道德主张,但屈原宁死也不愿意离开楚国一步,对国家、君王的忠诚日月可鉴。即使对昏聩的新主顷襄王,屈原也同样抱有过幻想,浪迹荒野之时仍以诗赋寄 情,提醒朝廷,但终究是一厢情愿、枉自多情。屈原的忠君情结和爱民情怀并存,对民生有更多的体恤,在忠君与爱民的矛盾中备受煎熬。他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 民生之多艰”,以民为本,敬天法祖体恤苍生,为民请命,对百姓充满深深的同情和哀怜。屈原身为宗室重臣,却站在劳苦大众一边,反对世卿世禄、限制贵族特 权,明知这样必定会触犯贵族垄断集团的利益,但他“岂余身之惮殃兮,恐皇舆之败绩”,对民众、对王权的忠诚昭然若揭。两千多年来,屈原这种忧国忧君忧民的 情怀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。
三是坚持真理。真理贵在发现,难在坚持。坚持真理是需要智慧的,屈原负责过许多国计民生大事,对政治、社会、文化、外交等领域有着自己的想法,他的倡导法 制、鼎新革故、推进民主、选贤用能等改革思想,对于建立一个强大的楚国无疑是很有价值的。譬如他提出“举贤而授能兮,循绳墨而不颇”,以奴隶傅说、屠夫吕 望、商贩宁戚成才的故事为例,说明不拘一格选用人才的重要性,这一人才兴国的思想在那个时代是具有先进性和开拓性的。坚持真理也需要勇气,屈原对“世溷浊 而不分兮,好蔽美而嫉妒”、“世溷浊而嫉贤兮,好蔽美而称恶”的世俗污秽深恶痛绝,敢于剑挑楚国政治的失误、吏治的腐败、贵族阶层的贪婪,甚至胆敢指责楚 怀王、抨击顷襄王,威风凛凛,寒光闪闪,锐气逼人。坚持真理更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,屈原的远大抱负和政治理念一旦确定,便坚贞不改、矢志不渝,“虽九死而 犹未悔”。即使在遭贬放逐的路上,仍以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来自励,像一个战士,义无反顾。屈原的耿耿正气,感染着一代又一代为真理而斗争 的勇士。
四是情怀高洁。屈原有着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高贵节操的坚守。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”,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,这些葳蕤芬芳、烁金 泛银的精美文字,像镜子一样照映着他那纯净的灵魂与高洁的思想境界;“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;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……精色内白,类任道 兮……嗟尔幼志,有以异兮;独立不迁,岂不可喜兮!”他以橘言志,表达了自己表里如一、坚贞不屈的品格;“民生各有所乐兮,余独好修以为常”,“举世皆浊 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”,表达了他洁身自好与清醒自重的秉持;“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”,表达了他爱憎分明、刚正不阿的浩然正气;“宁溘死以流 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也”,“宁赴湘流,葬于江鱼之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尘埃乎!”表达了他对“贤圣逆曳兮,方正倒植”的昏暗时代的猛烈抨击和 对黑恶势力决不妥协,纵然招致灾祸也决不苟且偷安的坚定决心。
伟大的悲剧英雄
忠烈屈子,千年一叹!
一声赞叹,一声悲叹。屈原纵身一跃,将自己定格成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悲剧英雄。
楚 国社会千疮百孔时弊丛生,政权昏暗腐朽摇摇欲坠,政治生态险恶,官场上毫无清明正气可言,使屈原有生不逢时之感。他的真知灼见被君王视如草芥弃如敝屣,他 的才干遭到无能之辈的嫉妒,“上官大夫与之同列,争宠而心害其能”。楚怀王授权屈原负责起草国家宪令,屈原草稿未定,而“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,屈平不 与”,上官大夫便向楚怀王进谗诬告屈原,使之“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”。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,是魑魅魍魉们的“羡慕嫉妒恨”祸害了一代忠臣贤良。
更可悲的是,屈原遇上了两代昏君。
强秦兵临城下,弱楚危在旦夕,楚怀王却屡中张仪之计,违背盟约与齐断交,既恼羞成怒又不讲信义,既贪婪自私且鼠目寸光,终于孤立无援,求救无门。被晾在一边 的屈原看到了楚齐断交的严重后果,力阻无效,反而被逐出朝廷,流落到汉水之北。后来楚怀王终于被秦国诱捕,客死他乡。被流放的屈原“睠顾楚国,系心怀 王”,为故主的罹难而悲愤,更为不思进取、无所作为的新主而悲哀,为新主听任满朝奸佞庸臣祸国殃民而愤怒。顷襄王更是心胸狭窄之人,他一怒之下将屈原驱赶 到更偏远、更艰苦的江之南。面色憔悴、形容枯槁的屈原披发行吟,顽强地写下一篇篇政治性的辞赋诗作,执着地诉说他的爱国忧民之情、救国济世之策,坚定地表 达他的楚国复兴之梦。无奈顷襄王在媚秦自戗的道路上越陷越深,楚国也就气数已尽,行将就木了。公元前279年,秦国悍将白起攻打楚国,引水灌城,一下子淹 死楚国军民几十万人,还攻占了屈原的出生地、楚国的国都郢。第二年的五月初五,一代爱国名臣屈原投江殉志,留下千古奇恨、千古沉冤、千古悲歌。
臣事明君,将遇良才,这是中国历代仕子所追求的昌明环境。国与国的较量实质上是王与王的对弈和对决,一国之强弱取决于一君之明晦。屈原经历三代君王、事奉两 代国君,但他们一个比一个昏聩,一个比一个素质差。楚怀王胸怀狭隘、目光短浅,朝秦暮齐、言而无信,低劣的政治品格、低下的政治智慧,使楚国的式微成为必 然;顷襄王更无理政智慧可言,耳聋目塞,纵容小人弄权,使楚国驶入了加速灭亡的快车道。两朝昏君,一般器量,是楚国的不幸,更是屈原的大不幸。作为一位政 治家,屈原从明亮转为黯淡,直至陨落,是他个人的悲哀,更是一国之殇。
屈原的悲剧,也在于他自身的不悟。
他或许没有意识到,他的壮志难酬除了有小人的嫉妒和陷害外,深层次的原因是国内阶级矛盾尖锐对立,而又缺乏一个强有力政治集团的统治。屈原所代表的士大夫阶 层与君王之间的矛盾,是改革与守旧、民权与君权、维权与专制、分权与集权之间矛盾冲突的集中表现,是他的改革思想与君王权力意志之间、国家利益与统治集团 利益之间矛盾冲突的深刻反映。而且这些矛盾在内外交困中迅速发酵激化、不断升级,使社会的分崩离析一触即发。外有强梁虎豹环伺,内有蚁蠹贪噬豪取,风雨飘 摇的楚国大厦安有不倾覆的道理?屈原满腔热情地想挽狂澜于既倒,无疑要成为矛盾的一方——这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与一个腐朽势力、利益集团的对峙,文弱书生 想螳臂挡车,这是他的幼稚、天真与单纯。面对外腐内朽、苟延残喘的统治系统,屈原没有跳出专制权力的樊篱,没有号召民众摧毁专制统治的意识和力量。他不如 70年后的农民陈胜、吴广那么勇敢无畏,不如楚国贵族后裔项羽那么气魄盖世,不如流氓无产者刘邦那么无所顾忌。这三拨人都是楚人后代,是他们前赴后继、共 同奋斗,三年而灭秦,应验了屈原同时代先知的预言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。脱离政治系统使他失去了权力,脱离广大民众使他失去了根基,屈原的抗争无异于自 己抓起头发往上拔,即使拔光头发也无济于事。这是一种不彻底的反抗,但是,反抗总比不敢反抗好。
屈原的悲剧,还在于他文人式的愚忠。
怒也好、怨也罢,骂也好、哭也罢,屈原的忠君思想是不曾动摇的,他的死也证明了这一点。这源自他所受的封建传统的教化和传统文化的熏染,源自他的政治理想对 专制统治的倚重和依附、对君王权力的效忠与臣服,源自他的政治品德和人格操守。有人言其为才所困、为情所惑,那实在是看低了屈原。屈原的远见与胸怀是他的 同僚们无可企及的,只是他有着书生的意气与弱点,崇文而不尚武,有宏韬而少谋略,没有革命的勇气与能力,没有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号召力,没有敢说敢为、 揭竿于阡陌之中的魄力。他把全部理想寄托在一个君王身上,一叶障目,看不到时代的趋势、朝代的更替、社会的规律、民众的力量,他的忠君思想显然具有浓厚的 愚忠色彩,是一种文人式的抗争,是那个时代无可铣削的胎记。
屈原以身自洁、以死明志的精神可赞可叹,但一己之净并不能换得天下之洁。他的投江,无疑是投向黑暗、腐朽、窒息、昏聩君主专制和污秽官场的一枚人体炸弹,有 惊世骇俗的一声轰鸣,但也只是一响而已,终究无益于国内政治矛盾的缓和与消弭,无济于民生的改善和楚国命运的起死回生,更无力撬动古代封建专制统治的沉重 铁板。他以自戕的方式,给一个国家的式微画上了一个富有预兆式的句号,所荡起的涟漪波及中华民族两千多年。
屈原从政治顶峰坠入人生的窘境,从政治家回归到落魄文人,从理想的贲张走到了惨淡的现实,这种落差使他的思维从博大走向了单一、从宏观走向了微观、从灵变走 向固执。他看到了楚国的末日,不愿意接受秦国即将一统天下的趋势,在奋起与隐遁之间,作出了痛苦和尴尬的选择。其实这是中国第一次实现大一统前夕的无谓挣 扎,在摧枯拉朽的历史车轮面前,一切都会被碾得粉碎。屈原稀里糊涂地充当了一个有节气的螳臂,既可敬,又可怜。为一个不值得的政治系统而殉情,这是屈原的 局限,也是屈原的悲剧。
屈原,是中华民族的一滴眼泪。
中国文化的精神巨雕
从 这个角度讲,屈原应该向比他年长210岁的“至圣先师”孔子学习。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不为重用,或者被供而不用,也曾郁闷过,但他看清了现实的无奈,并不过 多怨天尤人,只轻轻地一声叹息后,便一头扎进典籍诗书中,梳理上古时期的经典思想,集成和开创了博大精深的儒学思想。孔子的思想如一轮明月,映照人类文明 的长河2500多年。人类文明史上影响时间之长远、影响力之深刻、影响范围之广的思想家,唯孔子为最,他在奠定历史文化高度的同时,成就了自身的精神高 度,后世无以企及。苍天有眼,巨擘如风,总是在重重关上一扇门的时候,为你轻轻推开一叶窗。只是屈原没听到风吹窗启的吱呀声儿罢了。其实,人生原本就是多元、多彩的。
屈原的刚和孔子的柔,都是民族的骨骼,都是民族的性格,共同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巨雕和英雄史诗。
之所以感谢司马迁,是因为他敢于真实客观地评价屈原。像屈原这样一位不得志的贬官,在当朝的史官笔下是很难有真相可言的,如同对中国历史上许许多多被始用终 弃的文臣武将的评价一样,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。但是司马迁不同,他在屈原愤然投江150年后伫立汨罗江边凭吊先贤,那时的他只有20来岁,一样的满腹经 纶,一样的家国情怀,“余适长沙,观屈原所自沉渊,未尝不垂泪”。他高声诵读屈原的诗辞歌赋,志趣相投,英雄相惜,涕泪长流,所以他笔下的屈原才那么真 实、那么有神采。司马迁的垂泪,是屈原溅起的水珠,是接续古今情感的一脉清流,因为25年后的公元前99年,司马迁因“李陵事件”而触怒汉武帝,出于同样 的悲剧、同样的悲情,他发出了“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”的慷慨悲歌。我想,司马迁把屈原的死应该看得很重,而把自己看得很轻,因为他要着书 立说,留住历史,记录包括屈原在内的悲剧英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屈原还应该向比他小210岁的司马迁学习。孔子、屈原、司马迁,各有志向,都是中国精神的骨骼。
挡车螳臂也是英雄,以死抗争也是战斗。水柱擎天,英气断流,屈原用生命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上,矗立起一尊令后人仰望千年万年的丰碑。
仰望是需要载体的。文化的盛宴无须山珍海味,一枚粽子足够,加上驱邪的雄黄酒、奋进的龙舟队,更好。棱角分明,粽叶幽香,年年端午,款款深情,咀嚼和回味的 是一种精神。有意思的是,中国人选择了在孔子的诞辰纪念日祭孔,亦选择了以屈原的忌日为节日,从此,中华民族的文脉里,弥漫了一种淡淡的忧思,以及绵绵的诗意。
作者:刘汉俊,男,笔名寒光。先后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、武汉大学,获经济学学士学位和新闻学(文学)博士学位。
一、国学知识:对屈原的仰望与理解(3)
他是一面镜子
自汉代始,读骚解屈即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。可是,解屈常常伴随曲解。《离骚》就像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,有人痛饮,有人浅尝,有人不屑,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。
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《离骚传》。“旦受诏,日食时上。”(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)可见刘安早就将《离骚》烂熟于心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中引用刘安所论:“国风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诽而不乱。若离骚者,可谓兼之矣。”司马迁进一步评说:“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屈平之作离骚,盖自怨生也。”刘安、司马迁是最早对屈原作出高度评价的人。
此后,历代文人、非文人围绕屈原,或褒或贬,或爱或恶,对垒分明。
西汉初贾谊、西汉末扬雄皆激赏屈原品格及作品,同时痛惜其遭遇,责其未能离楚,全身远害,致遭蝼蚁之辈欺凌。
东汉的班固,青年时激赏屈原。中年后奉诏修史,一改从前立场,激烈反对刘安、司马迁观点,对屈原从人格到作品全面否定,在《离骚序》等文中指责屈原“怨主刺上”“非明智之器”,不合儒家“法度”。可视为屁股决定脑袋的古代版本。
东汉末王逸作《楚辞章句》,对后世影响甚大。与班固相反,王逸视屈原为标准儒家门徒。为此,王逸不惜削足适履。他这样解释《天问》:“何不言问天?天尊不可问,故曰天问也。”“天问”命题方式,在屈赋及诸子中甚为普遍,屈赋中尚有《橘颂》《国殇》等。重要的是,他的解读有违《天问》主旨。《天问》正是昊天之下却“日暮途穷”的屈原,对“天”的激烈发难。
班、王观点虽相反,思想却并无本质不同。班固感到实在很难把屈原当儒家门徒对待,干脆“打倒屈原”。王逸则煞费苦心“解屈”,务必将屈原修饰成标准儒家门徒。
自唐代始,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,意欲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。南宋理学家朱熹作《楚辞集注》,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,无视屈赋显露的冲天怨气、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,将“怨”全解读为“忠”。元明清诸朝,对屈原或褒或贬,并无超出前代新意。
皇权时代,围绕屈原的论争,少有艺术批评意味,多有政治道德纠缠。
那些真正的诗人、文学家对屈原是何心态?刘安、司马迁之后,贾谊、扬雄、李白、杜甫、柳宗元、辛弃疾等皆厚爱屈原。他们把屈赋精髓融入血液,融入诗文。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应共冤魂语,投诗赠汨罗。”(杜甫《天末怀李白》)在杜甫想象中,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汨罗江,与蒙冤的屈原对话。“正声何微茫,哀怨起骚人。”(李白《古风》其一)真正的诗人,他们与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。
竟也有憎恶屈原的诗人。中唐诗人孟郊《旅次湘沅有怀灵均》一诗,对屈原评价之低令人瞠目:“名参君子场,行为小人儒”“死为不吊鬼,生作猜谤徒”“怀沙灭其性,孝行焉能俱?”“如今圣明朝,养育无羁孤”——这简直是咬牙切齿的诅咒,连屈原自杀亦被视为不孝之举。诗最后歌颂“吾皇圣明”,社会福利好得很。如此仇视屈原,原因何在?孟郊有《登科后》一诗:“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登科后狂喜至此。孟郊为“苦吟派”诗人,眼里只有功名却半生困顿,大约永存一个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式的梦想,精神人格之苍白干枯由此诗可见一斑。俨然已成“小人儒”,却完全不自知。
对屈原的解读,至王国维、梁启超,始基本摆脱皇权阴影,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。可是,时至今日,对屈原的曲解仍然存在。
屈原是一面镜子,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。
一座文化丰碑
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《离骚》这样,将个人情感、政治际遇、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。所谓长歌当哭,《离骚》是也。“自铸伟辞”(刘勰语),自成天籁,《离骚》是也。屈原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。屈子精神极大地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。
楚辞形式上与《诗经》迥异,句式、篇幅不拘长短,随物赋形,曲尽幽情,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。孔门诗教:“怨而不怒,哀而不伤。”屈子却是又怨又怒,气吞声悲,肝肠寸断,大哀极伤。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,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,不经不典,可是正因如此,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。《离骚》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。从此,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参照,有了深度,从此,《诗经》《离骚》并峙,进而风骚并称,成为文学的代名词。
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。“惟郢路之辽远兮,魂一夕而九逝。”(《抽思》)屈原说,在流放地,他的梦魂一夜奔往楚国郢都“九次”。君、国、党人、屈原,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。他那“一夕而九逝”之魂,想的是存国,存国,还是存国。他对君的忠、恋、怨、愤、婢妾心态,全部根源于此。
屈原横空出世般的伟大文化创造,与其非同寻常的爱国激情深度关联。现实困境是立体的,人格是立体的。只要有一方不陷入极端状态,就不会有彻底的悲剧。极而言之,如把爱国精神从屈原身上剥离,其作品其文化创造则无法解释。
读到一当代文化名人解说屈原的文章《诗人是什么》。文中说:“我们怎么可以把中国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性诉求,反而说成是‘爱国’呢?……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,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。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团,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,而且总是把速朽性、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,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。……当年的‘国界’早被诗句打通了,根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。”作者将多种莫名其妙因素“搓捏成一团”,文意看似曲折,实则甚明白:秦亡楚,楚速朽了、局部了,“政治爱恨”化为尘烟,所以屈原爱国说不成立。这一思路如成立,人类将难以找到“爱国者”。宋亡于元,明亡于清,版图都扩大了不少,该也算“对峙性诉求”?与作者高见恰恰相反,“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”:具体的“国家”、朝代往往是速逝、速朽的,真正的爱国精神绝不会速朽。屈赋楚辞的每个字都浸透着爱国血泪。屈原因此才超出了“当时当地”,成了中国的、世界的。屈原不论生于何国,如果他抱持那种精神,进行了那样的文化创造,不论其国家存亡,他都一定是伟大不朽的。深邃的文化一定是从泥土里、血液骨髓里生长出来的,不是嘴皮子吧嗒出来的。“政治爱恨”一定是具体的、时代的,诗句固然可以超越国界,真实的“国界”却一定不是诗句所能打通的。秦国铁蹄横扫六国国界时,完全不会理会屈原的诗句。
婢妾心态,曾遍布历史,遍布朝野,在现实中亦未必绝迹。给你一个婢妾环境,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。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、婢妾心态,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,但一个中庸、玲珑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的文化创造。现实中困境中的屈原,最强烈的向往一定不是靠写诗“打通国界”留名青史,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,而是存国存国存国。屈原伟大的文化价值是后世的历史的认可,若以这一认可否认屈原为爱国者,或认为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降低了屈原的文化意义,这无疑极端荒谬。
数千年间,屈原给了我们极宝贵的文化营养。这种营养不可或缺。可是,数千年间,朱熹们反复欣赏玩味并企图加以利用的实际是屈原的婢妾心态。婢妾心态,这一定不是屈原与生俱来的,一定不是屈原的主体人格,是屈原人格被压迫被扭曲的那一部分。婢妾心态为屈原走上自杀之路加了一把劲。但屈子自杀,他该是要把那婢妾心态也杀掉吧?
“屈平词赋悬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。”(李白《江上吟》)历史知道,应该把谁立为丰碑。真正的诗人知道,谁才是真正的诗人。
二、国学知识:对屈原的仰望与理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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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腔忠贞、满腹委屈的屈原,行吟泽畔,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,走进一个水汽淋漓的节日,走进民族的情感深处。从长远来看,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,并非宣传教育的结果。
他来自浪漫的楚风
帝子降兮北渚,
目眇眇兮愁予。
袅袅兮秋风,
洞庭波兮木叶下。
这是屈赋楚辞《湘夫人》开头。不看注释,不求甚解,仅轻轻吟诵,异样的天籁般的美感便扑面而来——生命如花,神灵如云,草木情深,人神相依。这与《诗经》给你的人间烟火气太不相同了。这一切是怎么来的?根源何在?
南方文化发育在远古迟于北方,荆楚曾长期遭受中原文明的歧视与征伐。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·国风》未采录“楚风”,原因或许就在这里。至战国末期,楚文化已相当发达,形成与北方并驾齐驱之势,但文化边界却仍是清晰的。《诗经》记录了黄河流域的文明形态。在《诗经》里,不论是庙堂颂歌,还是田野风咏,都情感质朴,少想象,与现实密切关联。那是稷麦气息,那是有时温馨有时呛人的人间烟火。而这时的楚地却仍是神话沃野,巫风弥漫,人神共处。屈原带着湿地沼泽气息,从另一个方向来了。
屈子之来,不是为了加入已有的合唱,而是开始了独唱,开始了水汽淋漓、芳香扑鼻、凄美绝艳的独唱。
似乎没有任何征兆,任何铺垫,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、大诗人横空出世,大放悲声,哽咽难抑,草木为之生情,风云为之变色,神灵为之驱遣。《离骚》《天问》《哀郢》《怀沙》……一章章吟完,便投江自尽。屈子死了,楚国亡了。屈子之悲剧,真是一个最彻底的悲剧!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,渐洇渐大,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。
先秦诸子之文皆可视为文学作品,但文学是以寄生状态存在。屈原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。屈原带着源自南方沃野的新鲜血液,猛然楔入华夏文明腹地。
中国第一个独唱的诗魂痛哭登场——行吟泽畔,颜色憔悴,八方有灵,四顾茫然,自言自语,绵绵无尽。他似乎将我们带入一个似真似幻、婉转浩瀚、芳菲迷离、匪夷所思的世界。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他承受着超常的现实重压——君昏国危,党人跳梁,朝政日非,他一再被疏被逐,宫阙日远,无助绝望日甚一日。
他为祖国而生
《离骚》作于屈原初被怀王疏远或第一次流放之后,忧心如焚,缠绵悱恻,辞意哀伤而志气宏放,这时的屈原希望未灭,心存幻想,切盼怀王悔悟,让他重回郢都,为国效力。这数句诗,将屈原的主要人格特征、困境意识表达得很充分。
屈原陷入困境,导源于楚国陷入困境。
正当中国实现大一统前夕。文化落后的秦国经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,雄踞西北,虎视鹰瞵。对六国来说,存亡是逼到眼前的现实。国际关系错综复杂。有能力抗衡秦国的是齐、楚,楚国比齐国疆域更广更富庶。“横则秦帝,纵则楚王。”天下不归秦,则归楚。
可是,六国从未有过真正成功的合纵,秦国的连横却每每奏效。
已是风声鹤唳的局面。天下大势,屈原看得分明。他的焦虑紧张,由来已久。屈原始终力主联齐抗秦。可是他的主张与奋斗却一再受挫,楚国逐步陷入为秦摆布状态。屈原亦渐被疏远,直至被流放。楚顷襄王二十一年(前278年),秦将白起攻破郢都。一般认为,此时的屈原绝望,遂赋《怀沙》投汨罗江自沉。
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,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。天下重于国家,是诸子的共识。到战国时,客卿制盛行,纵横家走俏,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,朝秦暮楚竟无关人的品质评价。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,屈原却把自己与祖国紧紧绑在一起。
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:凭屈之才能,何国不容?何不弃楚而去?屈原不是不明白,而是做不到。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,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,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。作为楚国贵族,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,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,他又是一个被楚文化浸润透了的士人。楚国如为人吞灭,在他是不能接受的。举目天下,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。不是天下不能,是他不能。若能朝秦暮楚,人间必无此屈原。这是解读屈赋,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情感的基础。
“不有屈原,岂见《离骚》?”(刘勰语)没有楚国,亦难见屈原。楚国,屈原,《离骚》,三者可互印互证。“楚,大国也。其亡也,以屈原鸣。”(韩愈《送盘谷序》)楚国之有屈原,不是偶然的。各国亡了就亡了,很快便尘埃落定,惟楚国国亡而“魂魄”在。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。”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。六国中为何楚国特别“记仇”?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主因外,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。楚国有最鲜明的文化标记。历史果然应验。反秦斗争中,楚人最为踊跃,陈涉首事,以“张楚”为号,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子重新立为“楚怀王”。秦最终亡于楚人之手。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。
“陟升皇之赫戏兮,忽临睨夫旧乡。仆夫悲余马怀兮,蜷局顾而不行。”《离骚》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。这类似庄子的《逍遥游》。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,在天界的快乐便不复存在,只有故乡,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。庄子以《逍遥游》完成想象中对现实的超越,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。从天空坠落,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。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。
屈原之乡,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,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。
从《橘颂》到《怀沙》
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;
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
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;
绿叶素荣,纷其可喜兮。
——《橘颂》
世溷浊莫吾知,人心不可谓兮。
知死不可让,原勿爱兮。
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
——《怀沙》
屈子的人生,从明媚《橘颂》欢快出发,至黑暗《怀沙》痛苦而止。
屈赋楚辞,除《橘颂》《国殇》等数章外,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、日暮途穷的强烈意象,《怀沙》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。屈原对死有长久的预谋,死之意愿贯穿于疏远流放全过程。“明告君子”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,在《离骚》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。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,走上祭坛的。
《橘颂》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。正当青春的屈原,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。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,扎根祖国,放眼天下,有强烈的使命感自豪感。《橘颂》表明,屈子是个一赤子。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,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。当局面复杂化,却仍以既有的赤子人格应对,则必会陷入困境、绝境。
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。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。
《橘颂》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、自高自贤端倪。屈原有执着的“美政”理想,希望辅佐楚王成为尧舜般的圣王。《离骚》开篇即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,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。他的根本愿望,就是为怀王、为楚国尽力,并能确立个人“修名”。
注重修身、以道自任、自高自贤,中国早期士人已形成此共性。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,只是程度、风貌各不相同。这正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。屈原正具此气象。《离骚》开篇,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:“乘骐骥以驰骋兮,来吾导夫先路!”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。
屈原要救国,但个人并无救国力量。越是绝望,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。屈原的“恋君情结”是强烈的,君却不恋他。屈赋中处处交织着对怀王极恋又深怨之情。忠君如用情的屈原,所向往的君臣关系类似于亲密无间的“情人”关系。忠君是他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。忠极则恋,恋极则怨,恋与怨正是一体之两面。人最强烈的感情是爱情,虽未必能持久。当某种感情达到一定强度时,亦会呈现“疑似爱情”状态。屈赋中屈原反复开始他上天下地“求女”征程,无不以失望失败告终。但是,屈原却将自己的“单相思”义无反顾地进行到底。屈原既把自己想象为美人,也把怀王想象成美人,屈原不但是“弃妇”,也是为美人所弃的“弃夫”,两种想象实无不同。忧患极深、心事绝大的“失意臣子”屈原,就这样把浩瀚无际的诗意、至微至巨的意象与匪夷所思的.“疑似爱情”融会在了一起。真真难煞了一代又一代“解骚”者。
屈原的“求女”意象每为后代文人效法,以婢妾心态对君王却绝非屈原发明。只要存在绝对权力,产生婢妾心态就毫不奇怪。
当代有些学者,以现代心理学、病理学解读屈原,时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发明。但不把屈原放在楚国、放在那个时代,只就屈赋中的一鳞半爪,就得出屈原是恋物癖、同性恋、双性恋、易装癖、精神病患者等结论,实在比《离骚》更具想象力。屈原长期身处逆境,备受磨难,身心俱疲,丧失健康,时常陷入病痛或神思恍惚状态,是可以肯定的,其文之恣肆、迷狂、瑰异风貌应当与之相关。但屈子坚贞人格始终未曾分裂崩溃,心智未曾瞀乱失序。屈赋为证。《怀沙》表明,屈原投水之前,彻底绝望,同时高度清醒。他之从容就死,最后就剩下捍卫人格、殉道殉国这种作用了。屈子之死是屈原经营最久用情最深的一首诗。
葬自己于祖国水土,赤子屈原最终只能做此事了。屈原人格的彻底性与悲剧的深刻性相一致。
他是一面镜子
自汉代始,读骚解屈即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。可是,解屈常常伴随曲解。《离骚》就像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,有人痛饮,有人浅尝,有人不屑,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。
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《离骚传》。“旦受诏,日食时上。”(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)可见刘安早就将《离骚》烂熟于心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中引用刘安所论:“国风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诽而不乱。若离骚者,可谓兼之矣。”司马迁进一步评说:“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屈平之作离骚,盖自怨生也。”刘安、司马迁是最早对屈原作出高度评价的人。
此后,历代文人、非文人围绕屈原,或褒或贬,或爱或恶,对垒分明。
西汉初贾谊、西汉末扬雄皆激赏屈原品格及作品,同时痛惜其遭遇,责其未能离楚,全身远害,致遭蝼蚁之辈欺凌。
东汉的班固,青年时激赏屈原。中年后奉诏修史,一改从前立场,激烈反对刘安、司马迁观点,对屈原从人格到作品全面否定,在《离骚序》等文中指责屈原“怨主刺上”“非明智之器”,不合儒家“法度”。可视为屁股决定脑袋的古代版本。
东汉末王逸作《楚辞章句》,对后世影响甚大。与班固相反,王逸视屈原为标准儒家门徒。为此,王逸不惜削足适履。他这样解释《天问》:“何不言问天?天尊不可问,故曰天问也。”“天问”命题方式,在屈赋及诸子中甚为普遍,屈赋中尚有《橘颂》《国殇》等。重要的是,他的解读有违《天问》主旨。《天问》正是昊天之下却“日暮途穷”的屈原,对“天”的激烈发难。
班、王观点虽相反,思想却并无本质不同。班固感到实在很难把屈原当儒家门徒对待,干脆“打倒屈原”。王逸则煞费苦心“解屈”,务必将屈原修饰成标准儒家门徒。
自唐代始,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,意欲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。南宋理学家朱熹作《楚辞集注》,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,无视屈赋显露的冲天怨气、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,将“怨”全解读为“忠”。元明清诸朝,对屈原或褒或贬,并无超出前代新意。
皇权时代,围绕屈原的论争,少有艺术批评意味,多有政治道德纠缠。
那些真正的诗人、文学家对屈原是何心态?刘安、司马迁之后,贾谊、扬雄、李白、杜甫、柳宗元、辛弃疾等皆厚爱屈原。他们把屈赋精髓融入血液,融入诗文。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应共冤魂语,投诗赠汨罗。”(杜甫《天末怀李白》)在杜甫想象中,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汨罗江,与蒙冤的屈原对话。“正声何微茫,哀怨起骚人。”(李白《古风》其一)真正的诗人,他们与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。
竟也有憎恶屈原的诗人。中唐诗人孟郊《旅次湘沅有怀灵均》一诗,对屈原评价之低令人瞠目:“名参君子场,行为小人儒”“死为不吊鬼,生作猜谤徒”“怀沙灭其性,孝行焉能俱?”“如今圣明朝,养育无羁孤”——这简直是咬牙切齿的诅咒,连屈原自杀亦被视为不孝之举。诗最后歌颂“吾皇圣明”,社会福利好得很。如此仇视屈原,原因何在?孟郊有《登科后》一诗:“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登科后狂喜至此。孟郊为“苦吟派”诗人,眼里只有功名却半生困顿,大约永存一个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式的梦想,精神人格之苍白干枯由此诗可见一斑。俨然已成“小人儒”,却完全不自知。
对屈原的解读,至王国维、梁启超,始基本摆脱皇权阴影,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。可是,时至今日,对屈原的曲解仍然存在。
屈原是一面镜子,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。
一座文化丰碑
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《离骚》这样,将个人情感、政治际遇、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。所谓长歌当哭,《离骚》是也。“自铸伟辞”(刘勰语),自成天籁,《离骚》是也。屈原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。屈子精神极大地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。
楚辞形式上与《诗经》迥异,句式、篇幅不拘长短,随物赋形,曲尽幽情,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。孔门诗教:“怨而不怒,哀而不伤。”屈子却是又怨又怒,气吞声悲,肝肠寸断,大哀极伤。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,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,不经不典,可是正因如此,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。《离骚》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。从此,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参照,有了深度,从此,《诗经》《离骚》并峙,进而风骚并称,成为文学的代名词。
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。“惟郢路之辽远兮,魂一夕而九逝。”(《抽思》)屈原说,在流放地,他的梦魂一夜奔往楚国郢都“九次”。君、国、党人、屈原,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。他那“一夕而九逝”之魂,想的是存国,存国,还是存国。他对君的忠、恋、怨、愤、婢妾心态,全部根源于此。
屈原横空出世般的伟大文化创造,与其非同寻常的爱国激情深度关联。现实困境是立体的,人格是立体的。只要有一方不陷入极端状态,就不会有彻底的悲剧。极而言之,如把爱国精神从屈原身上剥离,其作品其文化创造则无法解释。
读到一当代文化名人解说屈原的文章《诗人是什么》。文中说:“我们怎么可以把中国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性诉求,反而说成是‘爱国’呢?……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,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。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团,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,而且总是把速朽性、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,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。……当年的‘国界’早被诗句打通了,根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。”作者将多种莫名其妙因素“搓捏成一团”,文意看似曲折,实则甚明白:秦亡楚,楚速朽了、局部了,“政治爱恨”化为尘烟,所以屈原爱国说不成立。这一思路如成立,人类将难以找到“爱国者”。宋亡于元,明亡于清,版图都扩大了不少,该也算“对峙性诉求”?与作者高见恰恰相反,“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”:具体的“国家”、朝代往往是速逝、速朽的,真正的爱国精神绝不会速朽。屈赋楚辞的每个字都浸透着爱国血泪。屈原因此才超出了“当时当地”,成了中国的、世界的。屈原不论生于何国,如果他抱持那种精神,进行了那样的文化创造,不论其国家存亡,他都一定是伟大不朽的。深邃的文化一定是从泥土里、血液骨髓里生长出来的,不是嘴皮子吧嗒出来的。“政治爱恨”一定是具体的、时代的,诗句固然可以超越国界,真实的“国界”却一定不是诗句所能打通的。秦国铁蹄横扫六国国界时,完全不会理会屈原的诗句。
婢妾心态,曾遍布历史,遍布朝野,在现实中亦未必绝迹。给你一个婢妾环境,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。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、婢妾心态,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,但一个中庸、玲珑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的文化创造。现实中困境中的屈原,最强烈的向往一定不是靠写诗“打通国界”留名青史,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,而是存国存国存国。屈原伟大的文化价值是后世的历史的认可,若以这一认可否认屈原为爱国者,或认为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降低了屈原的文化意义,这无疑极端荒谬。
数千年间,屈原给了我们极宝贵的文化营养。这种营养不可或缺。可是,数千年间,朱熹们反复欣赏玩味并企图加以利用的实际是屈原的婢妾心态。婢妾心态,这一定不是屈原与生俱来的,一定不是屈原的主体人格,是屈原人格被压迫被扭曲的那一部分。婢妾心态为屈原走上自杀之路加了一把劲。但屈子自杀,他该是要把那婢妾心态也杀掉吧?
“屈平词赋悬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。”(李白《江上吟》)历史知道,应该把谁立为丰碑。真正的诗人知道,谁才是真正的诗人。
三、国学知识:对屈原的仰望与理解(2)
屈原之乡,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,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。从《橘颂》到《怀沙》
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;
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
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;
绿叶素荣,纷其可喜兮。
——《橘颂》
世溷浊莫吾知,人心不可谓兮。
知死不可让,原勿爱兮。
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
——《怀沙》
屈子的人生,从明媚《橘颂》欢快出发,至黑暗《怀沙》痛苦而止。
屈赋楚辞,除《橘颂》《国殇》等数章外,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、日暮途穷的强烈意象,《怀沙》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。屈原对死有长久的预谋,死之意愿贯穿于疏远流放全过程。“明告君子”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,在《离骚》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。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,走上祭坛的。
《橘颂》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。正当青春的屈原,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。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,扎根祖国,放眼天下,有强烈的使命感自豪感。《橘颂》表明,屈子是个一赤子。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,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。当局面复杂化,却仍以既有的赤子人格应对,则必会陷入困境、绝境。
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。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。
《橘颂》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、自高自贤端倪。屈原有执着的“美政”理想,希望辅佐楚王成为尧舜般的圣王。《离骚》开篇即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,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。他的根本愿望,就是为怀王、为楚国尽力,并能确立个人“修名”。
注重修身、以道自任、自高自贤,中国早期士人已形成此共性。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,只是程度、风貌各不相同。这正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。屈原正具此气象。《离骚》开篇,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:“乘骐骥以驰骋兮,来吾导夫先路!”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。
屈原要救国,但个人并无救国力量。越是绝望,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。屈原的“恋君情结”是强烈的,君却不恋他。屈赋中处处交织着对怀王极恋又深怨之情。忠君如用情的屈原,所向往的君臣关系类似于亲密无间的“情人”关系。忠君是他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。忠极则恋,恋极则怨,恋与怨正是一体之两面。人最强烈的感情是爱情,虽未必能持久。当某种感情达到一定强度时,亦会呈现“疑似爱情”状态。屈赋中屈原反复开始他上天下地“求女”征程,无不以失望失败告终。但是,屈原却将自己的“单相思”义无反顾地进行到底。屈原既把自己想象为美人,也把怀王想象成美人,屈原不但是“弃妇”,也是为美人所弃的“弃夫”,两种想象实无不同。忧患极深、心事绝大的“失意臣子”屈原,就这样把浩瀚无际的诗意、至微至巨的意象与匪夷所思的“疑似爱情”融会在了一起。真真难煞了一代又一代“解骚”者。
屈原的“求女”意象每为后代文人效法,以婢妾心态对君王却绝非屈原发明。只要存在绝对权力,产生婢妾心态就毫不奇怪。
当代有些学者,以现代心理学、病理学解读屈原,时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发明。但不把屈原放在楚国、放在那个时代,只就屈赋中的一鳞半爪,就得出屈原是恋物癖、同性恋、双性恋、易装癖、精神病患者等结论,实在比《离骚》更具想象力。屈原长期身处逆境,备受磨难,身心俱疲,丧失健康,时常陷入病痛或神思恍惚状态,是可以肯定的,其文之恣肆、迷狂、瑰异风貌应当与之相关。但屈子坚贞人格始终未曾分裂崩溃,心智未曾瞀乱失序。屈赋为证。《怀沙》表明,屈原投水之前,彻底绝望,同时高度清醒。他之从容就死,最后就剩下捍卫人格、殉道殉国这种作用了。屈子之死是屈原经营最久用情最深的一首诗。
葬自己于祖国水土,赤子屈原最终只能做此事了。屈原人格的彻底性与悲剧的深刻性相一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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